男人为什么要抽烟
六岁那年，某一天父亲说，我要戒烟。母亲听了将信将疑。外祖父听了，哈哈大笑，烟头一扔，扬言先断气后断烟。全家上下，只有我一人当真。没过两天，父亲掏出5毛钱对我说，到门口小店，给爸爸买包烟，大前门。
小店就在大院门边。柜台刚好到我的鼻子。我只见过父亲抽烟，却没见过整包香烟。我把钱放在柜台上，告诉老板要大前门。老板对孩子来买烟，早已习以为常，找了5分钱，香烟递过来。在我的记忆中，大前门香烟是软壳包装的，包装纸底色是白的，最上面有个类似封口的烟标，上面有阿拉伯数字20。最吸引人的，就是包装正面，有一幅前门箭楼图片。我用手指沿着箭楼的台阶拾阶而上，心里慢慢盘算着楼层的高度。直到箭楼的屋檐顶上，然后手指哗啦一下滑落下来。
当时心里想：天哪！燕子李三真厉害！这么高都敢跳！
大前门现在又有了。但早已换了烟草，变成劳工烟了。
买烟这件事，父亲可能被母亲训了，又或者父亲自己觉得不合适。反正，此后我再也没给他买过烟。但香烟就此进入我的视野。据我观察，父亲抽了一段时间大前门后，转而抽阿诗玛，云烟也曾在家里出现过。当时社会上流传一云二贵三中华，黄果树下牡丹花的顺口溜，但黄果树、牡丹花始终没有见着。
在八十年代，抽烟是个两极分化的问题。那时还没有抽烟有害健康的说法。但抽烟不好的观点还是有的，主要是在学校里。班主任说抽烟不学好，流氓才抽烟。但到了家中，几乎每个父亲都在抽烟。不但抽，而且肆无忌惮地抽。门前屋后、家里家外、大街小巷，到处都是抽烟的成年人。他们擦火点烟，他们吞云吐雾，他们谈笑风生，就连《米老鼠和唐老鸭》里的大坏蛋，也要猛吸一口雪茄，然后抱着女朋友亲一下。抽烟，成了第一个校内校外截然相反的事情。同学们很快就对抽烟，形成了一个共识。这个共识，可以解释我们遇到的困惑：只有成年人才能抽烟。现在我们不能抽，长大了就可以了。
那阵子，大伙儿对香烟特别好奇。心里都存着一个念头：大人抽的是什么好东西？为什么只有他能抽，而我们不能？某天，我和邻居家的孩子，趁他爸爸不在家，一起捣鼓家里的香烟。拆一包，抽出一根，左看右看，觉得平白无奇。掰碎了，烟草放到嘴里尝一尝，呸，难吃透顶！于是每支香烟里戳进一根牙签，希望他爸爸抽烟时被戳一下。再后来，实在无聊，于是学着大人的模样，划根火柴点燃了，猛吸一口，咳咳咳，差点把肺给咳出来。真想不通，这么个坏东西，为什么爸爸们爱不释手，连戒都戒不掉呢？
我知道，是她太漂亮了！邻居家孩子指着烟盒说。那是一包阿诗玛，烟盒上印着一个少数民族少女的头像，大眼、小嘴、腰背笔直，头上挂饰五彩斑斓。邻居家孩子对我说，等我长大了，别的不抽，就抽阿诗玛，找的老婆也要有阿诗玛这么漂亮。
阿诗玛真的很漂亮。
还没来得及长大，阿诗玛就慢慢退出了舞台。90年代是红塔山的天下。很少有哪个品牌的香烟，像红塔山当年那般一统江山。那时逢年过节、婚丧嫁娶、接待吃请、托人办事，没有红塔山是绝对不行的。没有红塔山，就好比恋爱没带钱包、开会忘记报纸、斗殴没有器械、如厕丢了手纸。在家里，外祖父、父亲、姨父，清一色红塔山，你一根我一根，隔着饭桌点起来。到学校，老师下了课，头件事就是摸出一支红塔山，倚在门边点着了，再回答学生的疑问。上社会，那更是不在话下。每逢放学，经常看到各色人等从烟酒小店出来，腋下夹着报纸包裹的长条物件。不用说，里面一定是红塔山。两条红塔山，就是当年托人办事的门槛。如果再搭上两瓶汾酒，此事必成。
说实话，红塔山的包装并不好看。白色的烟盒上，画着红色的宝塔，远处是线条勾勒的白云山川，宝塔底座下有一块红色的标识，上面写着云南玉溪烟厂出品。如果从美观的角度来说，这也就是十几岁孩子的习作。但就是这个连漂亮都算不上的盒子，1996居然卖出了90万箱，还荣获中国驰名商标，位列中国最有价值品牌排行榜的榜首。香烟的魔力，真是不可思议。
昔日一统天下的红塔山。
关于香烟可能致癌的消息，是从美国过来的。父亲知道后，立刻开始了第N次戒烟。每次父亲戒烟，都犹如祭祖一般，把自己库存的香烟、收藏的烟具整整齐齐摆一溜，郑重其事地宣布准备，这批烟抽完，就开始戒烟。这一轮为了戒烟，他还买了新上市的产品中脉烟克。据说，这个犹如创口贴一般的中脉烟克，贴在手臂的某个穴位上，就能抑制吸烟的冲动。父亲说，真是巧了，美国那边告烟草公司的官司一打，中国就有了中脉烟克。现在社会科技发展好快啊！
一个星期之后，我发现中脉烟克已经被转移到了卫生间里。十天之后，外祖母说，算了吧，中脉烟克还是给我用吧。管它有没有用，毕竟是花钱买回来的。半个月后，中脉烟克又出现在外祖母家卫生间里。我仔细看了看，除了拆封后试用的那一贴，其余的都没动过。至于父亲库存的香烟——它从来就没抽完过。
1999年，我上大学了。报到当天，一圈事情忙完之后，同宿舍坐下来闲聊。睡在我上铺的兄弟，聊着聊着就神情诡异地向门外张望。再聊几句，他突然一步串到门边，探头张望两下，迅速把门锁上。从自己的被子里摸出一包烟，憋死了，憋死了，憋了一整天了！
上铺兄弟担心的是辅导员过来查房。刚开学时，辅导员经常嘴上叼根烟，跑到各个宿舍，查看大家有没有不规矩的行为，尤其是吸烟的问题。这个抽烟呐，你们要注意安全问题，别把宿舍点着了。
在大学里，抽烟不是一件坏事，某种场合甚至是加分项。那时男生女生都想扮成熟。这方面女生有优势，可以穿丝袜可以穿短裙，能露肩能露背，胆子大的还能路出事业线。男生就可怜一点，要么穿西装要么抽香烟。西装穿了老气横秋，除了学生会主席，每人这么干。相比之下，还是抽烟来得便捷一点。那时，一群男生经常在宿舍坐而论道，讨论何为小回龙何为大回龙。所谓小回龙，就是烟吸进去后，从口腔吐出，再由鼻孔吸进的过程。而大回龙则是吐出来，在嘴边啪地翻个滚，再由口腔吸进去。
1996年央视播出的美剧《伪装者》里，帕克小姐抽烟的派头，至今无人能敌。
我抽的第一根烟是红梅。第一口的感觉相当糟糕，差点吐出来。但当时恰逢恋爱挫折，心里好多不顺，一时间不知如何自处。抽烟成了手边最快的选择。女人和烟，都能使男人成熟。这话真是一点没错。紧接着，我尝遍了学校小店所有的香烟，南京、梦都、红塔山，将军、大鸡、红旗渠，中华、玉溪、520，摩尔、三五、万宝路。抽到最后，都不知道究竟该抽哪种烟了。还是辅导员提醒了一句，蓝色的一品梅最好抽。于是盯着这种烟抽，一直抽到它下架了，才开始换烟。
抽烟的坏处人尽所知。但抽烟的好处也非常明显。当一个人难受的时候，一个人高兴的时候，一个人想倾诉的时候，一根香烟总能起到神奇的效果。两个互不相干的男人，往往会因为一根烟而接上头。如果聊得兴起，会有第二根烟。如果话不投机，烟尽话止各走各路，谁也没损失什么。
台湾的520香烟，过滤嘴尾部是一颗红心。吸烟时，能看到心在冒烟。
三年之后，父亲知道我抽烟了。父亲犹如五雷轰顶，与我交谈了好一阵子，反复劝解抽烟的害处，却始终不得法门，话说一半就卡住了。于是一个人坐着抽闷烟。抽到第三根时，自然而然地递给我一根。事情就这样了。
时至今日，我已经成了职业烟民。饭后一根烟，是必备的日常习惯。在没有限制的框架里长大，这也是迟早的事情。与父亲当年不同的是，我只能在书房里抽烟，且随时防备着儿子冲进来。我戒烟很多次，第一代、第二代、第三代电子烟都躺在抽屉里。
昔日的朋友，大多数人也抽烟。比如那个邻居家的孩子。再次遇到他时，突然想起，戳进香烟里的牙签，还没有结果呢。他父亲发现了吗？
狗屁吧，我爸他根本就没反应。一根烟抽到底，也没发现里面的秘密！
热门美剧《广告狂人》里，男男女女衣衫光鲜、拼命抽烟。在宣传中，香烟总是与时尚、性感、体面、富有连为一体，而不是癌症。
